LUNCHBOXx2: 東城信之介個展

20 May - 25 June 2023

關於東城信之介個展「LUNCHBOXx2」

 

文|沈裕昌

 

東城信之介(SHINNOSUKE TOJO)在2023年5月於「養心藝術」舉辦個展「LUNCHBOXx2」,展出十數件系列新作。東城信之介近年的個展,常以「餡餅」(ミートパイ)、「玉米濃湯」(コーンポタージュ)、「冰箱」(冷蔵庫)等「食物」或「食物的收納空間」作為展題。本次個展題為「餐盒」(lunch box),與今年初在東京PARCEL畫廊舉辦的個展「冰箱是方的」(冷蔵庫は□かった。)展覽意象一脈相承,皆為現代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「金屬製矩形食物收納箱」。「金屬」是東城信之介經年使用的材質語彙,「正方形」(square)則是他近年來特別關注的幾何形狀。

 

金屬材質在繪畫中出現的歷史非常久遠。建於公元4世紀的羅馬聖普正珍大殿(Basilica di Santa Pudenziana)已見使用兩層透明玻璃包夾金箔的馬賽克(Mosaic)鑲嵌壁畫。公元15世紀,日本室町時代後期,狩野派繪師們製作的障壁畫上,則經常可見在和紙上平貼大面積的金箔,以此作為背景。由於金屬表面光滑平整,能反射可見光,也因光源與觀看角度的不同,而能在視覺上產生光澤感。因此,鋥亮的金屬箔,既能在畫面上與鮮豔的礦物色彼此輝映,也能放大室內空間中如燭光般的微弱光源,達到調度整體照明,塑造空間氛圍的效果。

 

此外,在燭光受風而搖曳,或觀者信步移位時,常可見到前一刻金屬箔或許才奪得光輝而為亮面,下一剎那卻又再被礦物色奪去光輝而為暗面。畫面彷彿被割截為兩個不相連的超越世界與世俗世界,觀者的目光則彷如靈魂,在兩個世界之間顛倒流轉。因此,金、銀等貴金屬,很早就被運用在宗教藝術中。相較於基督教藝術與佛教藝術更偏好不氧化的金箔,日本美術則既廣泛使用金箔,也致力於發展銀箔所獨有的材質語言。銀箔會隨著時間逐漸氧化變黑的特點,在某些作品中,比金箔更能體現出日本文化特殊的時間意識。

 

但是,相較於金、銀、銅、鐵等很早便出現在希臘神話,並被等級化的金屬,鋁在公元19世紀才於歐洲被發現,並進入大規模的工業生產,對人類歷史而言是非常年輕的金屬。由於鋁在地殼中的豐度大,且具有延展性高、密度低、耐腐蝕等特點,故在現代工業中得到非常廣泛的運用。相較於金、銀泛出的暖色光澤,鋁泛出的光澤更接近於灰藍般的冷色,與混凝土、玻璃、日光燈共同塑造了現代生活空間中的基本材質調性。此外,鋁箔以其能抗菌保鮮的特質,被廣泛運用在食物的盛裝上,既常見於食品工業,也在家庭廚房中被大量使用,甚至被餐飲業製作成外賣(food delivery)用的餐盒(lunch box)。金、銀箔經常出現在古代的宗教藝術中,相較之下,鋁箔或許是更現代、也更世俗的金屬箔。由此或許可以窺見東城信之介的展覽題目與作品材質間的隱含關聯。

 

「LUNCHBOXx2」展出的十數件系列新作,皆為尺幅完全相同,長寬比接近於正方形的複合媒材平面繪畫作品。鋁箔紙捲攤平後,裱貼於木夾板上。因捲收後攤平,而在鋁箔表面留下一整列平行的縱向皺褶痕跡。東城信之介使用手持的吊掛式氣動刻磨機,在裱貼於木夾板的鋁箔表面,留下與縱向褶痕相垂直的水平向短弧形刮磨痕跡,並在其上以顏料塗繪與縱向褶痕相平行的縱向帶狀直線條。有些作品更進一步以轉印、噴塗、簽繪等手法,留下看似施工參照的備忘標記、金屬焊接後的烙燙痕跡,或簽名塗鴉般的書寫性線條。

 

儘管此一系列畫作的尺幅並不大,但是這些帶有縱向褶痕的鋁箔表面,仍然讓人立即想起都市建築施工期間搭建圍籬所使用的金屬浪板,或是國際大城市中老舊且充滿使用與破壞痕跡的地下鐵車廂,以及蔓生於其上的街頭塗鴉。而在鋁箔表面的縱向摺痕上,以手持氣動機具刮磨出的水平向短弧形痕跡,兩者交疊出如噴砂加工後產生的霧化消光表面,則讓人想起鯖科魚類皮膚表面如波光般銀粼的條狀斑紋。方正的畫面內,銀白霧亮的刮磨痕帶,與乳白薄透的塗繪色帶交替出現,有如青背銀腹的沙丁魚縱向排列在矩形的金屬罐頭中,既與地鐵車廂構成換喻關係,也指涉著展題中的餐盒(lunch box)。

 

至於這一系列畫作,為什麼長寬比都接近於正方形?自從笛卡兒座標系(Cartesian coordinate system)發明以後,文藝復興的球體,被理性主義的立方體取而代之,成為人們意識中的原型空間。然而,就建築史而言,從圓形房屋向方形房屋的發展,最早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。圓形房屋和方形房屋,分別指向公共和私人的空間需求。在圓形房屋中,公共分享的事物,可以被置放在圓心。由於圓心與圓周上的每一點皆等距,因此無論是火或是食物,都可以在圓形房屋中,被圍成一圈的人們所共享。但是,圓形房屋雖然便於分享,卻不便於囤積。與此相反,矩形房屋的四個角落,便於囤積、儲存物資,但卻不便於平等共享,反而催生了以垂直、水平軸線劃分彼此的等級秩序。

 

圓形房屋,是以物為中心,物被人所包圍,使物得以為眾人所共享。方形房屋,是以自我為中心,人被物所包圍,使物得以為個人所私有。因此,東城信之介在其展覽論述中自問:「這個世界是什麼形狀?」(What shape does this world take?)在現代世界中,現代人從其內在心靈到外在視野,都是方形的、笛卡兒座標系式的,座標的原點則安放著「自我」。至於現代世界中的「他人」,則被理解為「另一個自我」。於是,「兩個自我」相逢的時刻,也是「兩個座標系」接觸的時刻,或者——用「LUNCHBOXx2」此一展題來說——「兩個餐盒」碰撞的時刻。在以「自我」為中心的座標中,被「自我」排除在外部的東西,會在與「另一個自我」相逢的時刻,以「痕跡」的方式復返回「我」的世界中。

 

這些「痕跡」,既在兩個「自我」之間,譜寫出複雜的「二體問題」(two-body problem),也喚起了居住在現代都市空間中的人們,所失落、遺忘的視覺記憶。在光潔、勻整得彷如電腦建模的建築預想圖般,不斷推陳更新的都市空間之中,不及更新的、老舊殘破的、用後即棄的東西,在視若無睹的盲瞽目光之下,急速地增長、堆積。現代化的視線,因直視未來的強光而致失明。在想像中追逐完美、急於加速向前的同時,因失速而脫隊、落後的事物,從視線的焦點被不斷排除到眼角餘光之外,並以其反作用力,繼續支持著加速前進的意志。然而,這些被遺留下來的事物,不但從來沒有消失,還蠢蠢欲動地等待著。只要我們稍加鬆懈,它們隨時準備滑入我們的意識中。

 

東城信之介在「LUNCHBOXx2」展出的系列畫作,與展題中的「餐盒」,讓我們想起了在勞動的間隙快速進食的記憶。當我們在午休期間,於辦公桌、茶水間、消防逃生梯、大樓頂陽台、火車或飛機窄仄的座位上,端持著匆匆地食用過後,就棄置於不鏽鋼垃圾箱的鋁箔餐盒時,是否曾經在機械化地咀嚼之際,凝視過餐盒上為了強化支撐力而在側面設計的縱向加強筋狀結構,以及從其褶痕間漫射而出的炫目反光?當我們置身於被抹除了所有痕跡、使視線難以附著於事物表面、無法產生任何記憶的平滑空間中,並因此而目光渙散、意識模糊時,總是下意識地將目光附著於平時視而不見的痕跡表面,直至回神。「LUNCHBOXx2」畫作表面的各式痕跡,則如意識的逃生梯,帶領目光拾級而下,走出現代性的蜃樓。